
▲《趙城金藏》經卷。
烽火中搶救國寶文獻
——八路軍保護搶運歷史文化遺產《趙城金藏》的一段往事
■董愛民
中華民族有著保護文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黨和人民軍隊也一貫重視文物保護,即使在戰(zhàn)爭年代,仍千方百計減少和防止對文物的破壞。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成立后,即注重對革命文物的征集保護。1939年,中共中央宣傳部發(fā)出《關于保存歷史文獻及古跡古物的通告》。1942年春,在日寇的覬覦和包圍之中,八路軍太岳第二軍分區(qū)官兵負責保護搶運國寶文獻《趙城金藏》。這是一場堪與軍事大捷相提并論的文化戰(zhàn)線上的勝利。八路軍將士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為保衛(wèi)中華文化遺產立下的功績,將永遠銘記在人民的心中。
多方覬覦 危在旦夕
1933年春,高僧范成到山西省趙城縣(今洪洞縣)廣勝寺訪經,在廣勝上寺彌陀殿的藏經柜中發(fā)現(xiàn)了多卷疑似北宋《開寶藏》的經書。1934年,范成又請學者蔣唯心等人赴廣勝寺深入考察。蔣唯心將全部經書逐一展閱考證,最終認定這些經書為金代刻印的大藏經,共計4000多卷,因在趙城縣廣勝寺發(fā)現(xiàn),故定名為《趙城金藏》。
隨后,蔣唯心在南京的雜志上發(fā)表《趙城金藏》的研究文章。一時間,這部承載著千年文明的《趙城金藏》,迅速吸引外界目光。
《趙城金藏》存世消息公開后,震動了學術界,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日本東方文化研究所”派人來到廣勝寺,表示愿出價22萬銀圓購買《趙城金藏》,遭寺院住持力空法師及眾僧人斷然拒絕。此后,日本僧人又先后多次竄入廣勝寺,試圖以高價買斷,均未得逞。
國民黨方面對《趙城金藏》同樣垂涎已久。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者制造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同年9月,日軍鐵蹄踏入山西北部,戰(zhàn)火逼近晉南。蔣介石以“保護藏經”為名,派駐防晉南的國民黨軍長李默庵前往廣勝寺,通知將《趙城金藏》運往西安避難,力空法師嚴詞拒絕。
李默庵走后,力空法師和趙城眾士紳計議《趙城金藏》的保護問題,大家一致同意全權委托力空法師保管。返回廣勝寺后,力空迅速組織僧人將幾千卷藏經都藏入寺內飛虹塔二層的空心銅鑄坐佛體內,用磚砌門泥封,并以“塔內有損”為由禁止游客登塔。
1938年2月初,閻錫山派部下來到廣勝寺,準備將《趙城金藏》轉移到吉縣山區(qū)。力空法師推辭說,藏經已封存于塔頂,留此萬無一失,轉遷路途遙遠,搬運不易,也難保安全。如此,《趙城金藏》才得以原地繼續(xù)存放。
1938年2月26日,趙城淪陷,日軍曾多次詢問《趙城金藏》的下落,寺中僧人均謊稱已被李默庵運走。
力空法師深知《趙城金藏》的價值,此后幾年,他一步也不敢離開廣勝寺。

▲位于山西省沁源縣的太岳軍區(qū)司令部舊址。
致電延安 連夜搶運
1942年春,太岳根據地的地下工作者從敵營傳回一則關乎國寶安危的緊急情報:日本人已圖謀搶奪《趙城金藏》,只是尚未找到藏經的具體位置。當時的太岳根據地,正處在日軍殘酷“掃蕩”的緊張局勢中,這則情報讓《趙城金藏》的處境瞬間更為危急。這一國寶文獻的命運,此時已悄然與八路軍的抗日斗爭緊密相連。
在頻繁的戰(zhàn)斗間隙,這一則看似不起眼、并非戰(zhàn)場重點的情報,卻引起太岳區(qū)二地委書記史健的高度警覺。憑借多年革命斗爭培養(yǎng)的敏銳,他立刻意識到,這則消息背后隱藏著國寶存亡的危急事態(tài),這是一場保衛(wèi)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斗爭,必須搶在日軍之前將藏經運走??紤]此事涉及黨的宗教政策與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他立即上報太岳區(qū)委,請示采取搶救行動。太岳區(qū)委迅速向延安發(fā)電,匯報相關情況和行動方案。黨中央很快批復同意,指示太岳區(qū)迅速行動,保證《趙城金藏》萬無一失。
這一指令,正式拉開了八路軍保護搶運《趙城金藏》的序幕。
史健第一時間對搶運金藏做了周密安排,通知二軍分區(qū)政治部主任張?zhí)扃褛s往二地委機關駐地安澤縣亢驛村。他明確交代:“日本人企圖搶奪珍貴的《趙城金藏》,上級要求我們搶在日軍前,迅速、秘密、妥善將其搶運回來。由軍分區(qū)基干營為搶運主力,二地委干部配合行動?!?/p>
送走張?zhí)扃?,史健又給在石門峪的趙城縣游擊大隊打電話,找到縣委書記李溪林,布置他和縣大隊立即偵察藏經下落,并參加搶運行動。史健要求:“一、經書一定要拿到手;二、動作要迅速;三、要嚴格保密?!?/p>
李溪林遂派本地出身的縣游擊大隊長徐生芳前往偵察,確認藏經在廣勝寺,由住持力空法師掌管。李溪林隨即與徐生芳及警衛(wèi)員奔赴廣勝寺。當李溪林向力空法師說明來意,希望寺里支持轉移藏經,卻被力空拒絕。李溪林和徐生芳向力空曉以利害,并講清形勢:“日軍近在咫尺,藏經一旦被搶走,將是中華民族與佛教界的嚴重損失!”力空終于被說服,同意將經卷交八路軍轉移。
返回駐地,李溪林馬上向史健匯報廣勝寺的藏經情況。史健根據上述情況進行周密部署,由趙城縣委、縣大隊、軍分區(qū)基干營和洪洞縣大隊等,共同配合行動。趙城縣游擊大隊長徐生芳任現(xiàn)場行動總指揮,軍分區(qū)基干營副營長羅志友為副總指揮,決定于1942年4月27日入夜后開始行動。
根據命令,基干營一連官兵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翻山越嶺,走了100多里山路,趕往廣勝寺附近。幾乎同時,縣游擊大隊和二地委的在家干部,也向著廣勝寺連夜進發(fā)。李溪林安排縣政府工作人員,以緊急運公糧為名動員一批群眾配合行動。群眾牽著毛驢,驢背上架著簍馱(兩簍筐連在一起適宜運送物品)趁著夜色出發(fā)。
當時敵情極為嚴峻,除通往根據地的東北方向外,廣勝寺三面都駐有敵人。廣勝寺西北30里趙城縣城駐日軍一個中隊,15里的明姜據點駐一個小隊;西側同蒲沿線遍布敵人碉堡和據點,西南30里洪洞縣城駐日軍一個大隊;正南15里的蘇堡鎮(zhèn)駐日軍一個小隊,南面日軍已逼近廣勝寺山下的道覺村。
27日晚9時,各路人員均到達廣勝寺附近指定位置。羅志友下令:“一連一排和縣大隊負責包圍寺院,監(jiān)視寺外3個方向的敵人;由一連指導員帶二、三排入寺取藏經。”
進寺后,在地方干部和僧人的引導與協(xié)助下,官兵順樓梯上到飛虹塔二層,一座建在塔內3米多高的銅鑄坐佛陡現(xiàn)眼前,坐佛體內是空心的,《趙城金藏》就藏在里面。坐佛背后緊貼塔身有一架簡易木梯,官兵順著梯子緩緩下到底層。經過仔細觀察青磚結構的坐佛臺基,官兵決定立即在臺基上鑿洞,這樣既可保住銅像不受損壞,又可盡快取出經卷。兩名戰(zhàn)士下到臺基底層鑿洞,一會兒工夫就鑿開一個缺口。官兵們采取接力的辦法,一捆一捆地往外傳送藏經。
早已在院中等候的基干營官兵和地委干部將傳到塔外的藏經裝進荊籃,用繩子捆好,然后以班為單位立即撤離到寺外指定地點集合待命。此次搶運行動嚴格保密:地委機關干部與軍分區(qū)基干營一連入寺取經,趙城、洪洞縣大隊在山路要道警戒埋伏,趙城二區(qū)組織群眾與驢馱協(xié)助運輸。幾個單位在地委統(tǒng)一指揮下協(xié)同作戰(zhàn),虎口奪經。經過幾小時緊張搬運,至半夜十二時左右,全部藏經安全運出廣勝寺。
4月28日,在八路軍和群眾的密切配合下,4000多卷藏經,全部人背驢馱,被安全送到二地委機關駐地。史健打開經卷,高興地說:“太珍貴了,一定要保護好!”
駐扎在廣勝寺周圍的日軍也在密切地注視著周圍的動向。凌晨時分,一處哨兵發(fā)現(xiàn)遠處好像有人影晃動,日本軍官預感到是八路軍在搶運藏經,便帶領200多名日偽軍向廣勝寺?lián)鋪怼?/p>
日軍軍官氣急敗壞地闖進寺廟,殺氣騰騰地責問力空法師:“藏經哪里去了?”面對窮兇極惡的敵人,力空法師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不動聲色地回答說:“藏經并非寺院私產,處置權在當?shù)孛癖?,不在我?!比哲娷姽贇獾么岛拥裳劬?,揚言要燒掉寺廟。他隨即派出一個多連的兵力,向著我軍撤離的方向追擊。隱蔽在山梁上的游擊隊,集中火力向敵人開火,打得敵人狼狽逃竄。

▲《新華日報》(華北版)報道“趙城軍民協(xié)力衛(wèi)護佛家珍藏”。
隨身轉移 歷險歸根
《趙城金藏》暫存在二地委機關,準備隨即轉送沁源縣太岳區(qū)黨委駐地。1942年5月,日軍調集了3萬多兵力,向太岳根據地發(fā)動了“五一大掃蕩”,目標之一就是搜尋《趙城金藏》的下落。
緊要關頭,史健左思右想:這么多的藏經,無疑給需要輕裝奔襲反“掃蕩”的地委機關增加了負擔。帶上走太笨重,藏起來怕落入敵人手里。最后果斷決定:帶藏經轉移,決不能留下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這是個艱巨任務,實施之難超乎想象。
在反“掃蕩”出發(fā)前,史健宣布將藏經分裝給地委機關的同志們,每人隨身帶幾卷。他命令:“人在藏經在,要與藏經共存亡,人在而藏經不在者,回來要受紀律處分。”轉移時,每人分配20多卷藏經,重40斤左右,要始終背在身上。戰(zhàn)士們在亢驛周圍的馬嶺、澤泉一帶的崇山峻嶺中,與敵人反復周旋,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但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每個戰(zhàn)士都把藏經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反“掃蕩”結束后,戰(zhàn)士們才把藏經運送到沁源縣太岳區(qū)黨委駐地,太岳行署安排專人負責接收保管。至此,太岳二分區(qū)軍民在史健領導下,順利完成了搶救國寶《趙城金藏》的戰(zhàn)斗,為中華民族保留下一份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
1942年7月6日,《新華日報》(華北版)以《趙城軍民協(xié)力衛(wèi)護佛家珍藏,搶出廣勝寺古代經卷》為題,報道了《趙城金藏》脫險的經過。
當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最困難時期,日軍對太岳根據地騷擾頻繁,沁源亦非絕對安全之地。為保證《趙城金藏》的安全,太岳行署派人秘密把藏經運到山勢險峻的綿上縣,藏在一座廢棄的煤窯里,并指定專人保管。在此期間,有保管藏經的戰(zhàn)士與“掃蕩”的日軍遭遇,為了保護藏經,把日軍引向相反方向而不幸犧牲。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晉冀魯豫邊區(qū)政府決定,將存放在綿上縣煤窯里的《趙城金藏》移交北方大學保存。后因北方大學西遷,藏經運到太行山區(qū)涉縣溫村,就地存放該村。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華北人民政府電令太行行署,將《趙城金藏》運到北平,于1949年4月30日移交北平圖書館(今中國國家圖書館)保存。這部承載著中華民族文脈的《趙城金藏》,終于告別了跌宕起伏、顛沛流離的歲月,有了最好的歸宿。
國家圖書館發(fā)展研究院原院長李致忠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表示,在戰(zhàn)爭年代,黨中央對《趙城金藏》的保護政策使得它帶有“紅色基因”,這是其他文物不能相比的?!叭舴侵袊伯a黨在戰(zhàn)爭年代依舊專注保護文物,就不會有《趙城金藏》的傳奇今生。”
(照片由立群提供)

▲新中國成立后,工作人員修補《趙城金藏》。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的《趙城金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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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城金藏》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木刻漢文大藏經——北宋《開寶藏》的覆刻本,因其刻印于金代,并被發(fā)現(xiàn)于山西趙城縣(今洪洞縣)廣勝寺而得名,現(xiàn)存4800余卷。由于《開寶藏》幾乎失傳,與《開寶藏》“血緣”關系最近且保存相對完備的《趙城金藏》,不論是在版本學、??睂W,還是在雕版史方面,都具有無可比擬的價值,被譽為“天壤間的孤本秘籍”。
《趙城金藏》現(xiàn)珍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與《永樂大典》《敦煌遺書》《四庫全書》一起被譽為國家圖書館“四大鎮(zhèn)館之寶”。新中國成立后,《趙城金藏》成為國家主持的大型古籍整修項目,于1965年修復完畢。國家圖書館原館長任繼愈曾言:“《趙城金藏》已超越‘國寶’,屬于世界文化遺產?!?/p>
(立群整理)

▲廣勝寺今貌。